close

一紙休書,歡情盡斷。

她靜靜地收下丈夫遞來的休書,不哭也不鬧。仰起臉,對上他溫柔卻帶著抱歉的眼睛。

「琬兒……我很抱歉……」他欲言又止,眼睛裡的溫柔彷彿海般要淹沒她,然而那不得不為之的歉意卻又如最銳利的尖刺,把她刺得鮮血淋漓。

她默然,忍住心坎的痛,垂下了眼,拿出他贈予的白玉梳篦,用力一折——

「啪勒」一聲,脆弱的玉梳應聲而斷。

「陸郎,我倆只是情深緣淺,何必說抱歉?」她把斷成兩半的玉梳遞給他,「梳篦已斷,我倆夫妻情分亦應盡。」

男人半張著嘴,欲言,又止。

她拒絕看向他的歉意,挽起自己的包袱,轉身,安靜步出,離開這美麗的宅邸——

斷盡這紛紛擾擾的十餘年的感情。

他怔怔地看著她離去,與她決絕的身影,翩然擦身而過。

情分太深,緣份太淺,終究都難以走在一起。

案上貼著囍字的紅燭默默地燃燒,流下點點滴滴的紅淚,火紅的燈焰飄搖。

外頭人聲鼎沸,是喜慶的親友們,嚷著要鬧洞房。儘管今夜的新郎是續弦,新娘是再嫁,人們的興致喜悅,卻沒有絲毫減退。

她坐在喜床上,一身大紅嫁衣,喜帕下的臉卻是木然的,並沒有喜氣洋洋,更沒有嬌羞的笑顏。

還在想念什麼?是否那「陸園」裡飄揚的飛花?還是曾有的夫妻恩情?

都該斷了。

如今,她是趙家新婦了,怎能再想那無緣的良人?怎能再想?

罷了,都是前塵舊夢,該要忘盡吧……

她閉上眼睛,任由冰涼的淚水流淌在容顏上,緩緩墜在紅衣上,悄然化開,暈染成一圈悲傷的前塵。

門扉「咿呀」的被推開,淡淡的酒氣伴隨著腳步聲,撲面而來。

「娘子……」

喜帕被掀開,她仰頭,隔著鳳冠的珠簾,望著她的夫君。

俊秀的臉上有著淺淺的醉意,但唇角那喜悅的笑,卻與記憶裡的某張臉,重疊在一起,彷彿是某個晚上,另一朵映在喜燭下的志得意滿的歡喜笑容。

一直以為,能夠看著那張臉,一生一世……

「士誠,你醉了。」她靜靜地扶著男人,在喜床上坐下。

正欲去絞毛巾給他抹臉,鳳冠被忽地被定住,遮面的珠簾接著被撥開,帶著陌生氣息的唇,落在她的臉頰。

直覺的掙扎被理智所鎮壓,她閉上眼,柔順地承受著良人的吻。

從此以後,該要專心一致當趙家婦,過往前塵,都逐一洗去……

那時候,暮春的落花,彷彿還在飛舞,灑盡它最後一抹艷色;花開荼靡的暗香,也似仍在空氣裡暗暗浮動。

還記得怎麼遇上他的。

郎騎竹馬來,遶床弄青梅。

他是長她幾歲的表兄,兩家住得極近,因此,從小她與他便是最親近。有他在的地方,也總有她小小的身影跟著。

她愛盪鞦韆,他便是在後頭為她把鞦韆推得又高又遠的人。總記得,在那杏花紛飛的時節,花香樹影間,都是他們倆的笑聲。

漸漸的,兩個人也不再是當時的小孩子,彼此長大了,偷偷把另一個人放在心底惦記的那一份情思,成就了彼此間結成夫婦的緣份。

兩家說好了親,只待她及笄之齡,便要嫁作陸家婦。

喜燭的艷紅燈火下,他溫柔細膩的眼神、她羞澀喜悅的笑容,猶是宛如昨日般歷歷在目——

婚後,感情更加甜蜜溫存,本該是天經地義。然而,對於丈夫終日與自己形影不離,婆婆卻是日漸不滿,認為是她礙著他的仕途,對她的態度也日漸丕變!

對於婆婆望子成龍的心態,她又何嘗不明暸?只是對於新婚的小倆口來說,簡直是恨不得把對方融進骨血裡,怎麼捨得輕易放手?

於是,原本和樂的家庭,因此而逐漸起了越來越多的爭執。即使她再怎麼柔順,不敢對丈夫的母親多加忤逆,卻總是如不了長輩的意。

彷彿,她執意要分開這對小戀人。

再深的感情,也經不起頻繁的爭執離間。為了婆媳間的不和,夾在中間的丈夫日漸不耐,她總是被指責,不夠溫婉柔順,讓長輩受了氣。

她怎麼解釋呢?婆婆終究是撫育陸郎長大的人,長輩的話,在他與她之間,有著驚人的影響力。

曾有的甜蜜,在這重重陰霾下,逐漸蒙了塵埃;往昔盛滿溫馨回憶的鞦韆,今時今日,靜靜地瑟縮在秋天的落葉下,不再有兩個人的繾綣身影。

不是不愛了,也不是想要放開曾經相執的手,更從沒有想過要分開,天真的她始終認為,世界上沒有任何事,抵得上所愛之人的溫暖懷抱;所謂的完美,都比不上在他的懷裡安睡那樣令她安心愜意。

然而,結縭數年,她始終無所出,肚皮全無消息,更是加深了婆婆積累的不滿,來自老人家的壓力,竟是越來越大。

曾經以為,可以跟他在一起,攜手看著對方慢慢老去,因為他們是多麼的深愛對方,自信的以為可以克服世間一切的阻撓。

但是,她終究忘了——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

休離妻子的七出之條裡,有一條,名為「無子」。

難以獨力抵擋來自母親的壓力,她的陸郎只有無奈地選擇把她休離,一句「無子」,徹底宣判了這段愛情的死刑。

拿著一紙休書回家的她,在親人安排下,隨即改嫁為趙家婦,而他亦在母親的操縱下,娶了另一家姓王的小姐。

她想,他應該要幸福了,別再讓彼此都掛念對方。

情深,緣淺,世間恁地無奈。

不恨風月,不怨命運,只怪緣份淺薄,不足以抵抗風雨無情。

十年舊夢。

「琬……不,趙夫人,好久不見了。」

沈園裡,春日遊,杏花吹了滿地,恍惚如夢,夕陽晚霞,流光燦燦。她聞聲回首,不意看見了那張舊夢裡的臉容。

如煙的往事,剎時湧上心頭。

十年時光,好像沒有在那張俊朗的臉上留下什麼印記,只有年輕的意氣飛揚不再的眼眸裡稍添上的滄桑一抹,足以證明這十年韶光,並非只是她的一場浮華夢。

而她,已經老了。

再也不是,當年那個清麗年輕的琬兒了。

她微微一笑。「陸公子,的確好久不見了。」

高大的男子與她遙遙相望,終於忍不住心坎激動的劇跳,霍然往前走去,腳步停在她的面前。

「琬兒……」

她閉上眼,聽到他微微顫抖的嗓音,彷彿帶著怎樣難以言喻的劇痛,那是親手把摯愛割捨的悔恨,如今一見,卻仍然疼痛如故。

胸口裡像是有某種暗暗的悸動。曾經割捨過感情,受過和他一樣的疼痛,愛別離苦,只要愛過,放手的時候總會痛苦。

十年了,疼痛仍在,卻已不再那樣撕心裂肺。

她仰起臉,幾乎有種錯覺,以為看到他的眼裡,浮映了水光。「這幾年,你還好嗎?陸郎?」

輕柔婉約的嗓音呼喚著他,殷殷切切。是舊情難斷?還是故夢難返?

他不知道。

「妳呢?」他反問。

不敢答。因為知道,沒有她的生活就像缺少了什麼,再也激不起胸口裡的半點感情,又怎能說是好?

「很好。」她淺淺地笑,眼神平靜,彷彿安於現在的生活。

也許是歲月磨盡了激情,再見的時候,思念意外地比想像中的更輕,胸口裡的惆悵,遠遠多於惦念。

是否,對於未圓的夢,人總是要覺得惆悵?

她安於現狀,可是他不能,不能安於現在,他急切的渴望她,就像大漠裡缺水的旅人。

他激動地伸手,幾乎想要把她扯進懷裡,然而一聲呼喚,卻讓他的手僵住。

「娘子。」

不遠處,一個白衣儒生翩翩而來,風雅沉穩的模樣,恰如當時的他。

凝望著她的眸裡的惆悵,他彷彿頓然領悟了些什麼。

人事變遷,往事全非。如今,彼此都已經有了各自新的生活,過去的都不能回頭,留下的,空有一絲惆悵惘然……

再不能有其他。

他搖搖頭,惘然地退後了半步,「琬兒……」不知道,該以什麼身份去喚這個名字?

回不了,他們都回去不了那時候的歡情過去,世情、歡情、人情,盡是薄如輕煙,都不堪回首,不能多想半分。

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走向那儒生,胸口裡的過往激情,緩緩冷卻下來。

臉上像有什麼濕意,他伸手一摸,方才驚覺,那是遲來十年的眼淚。

眼角隱隱帶著淚水。

「娘子,那人是誰?」

她恍惚回神。「他是我的表哥。」垂下眼,掩去一閃而過的傷痛。「夫君,我想給他送些酒,可以嗎?」

「當然可以。」

丈夫並沒有察覺什麼異樣,爽快的應允了。

她捧著酒,回到重遇他的地方,看見他失落的身影。

「陸郎。」她低喚,款款走近,向他遞上注滿的酒杯。「這酒,是該還盡這多年歡愛情義了。」

仰望著那雙憂鬱的眼眸,一瞬間,連淚水都決堤。「我們回不去了,從今以後,就只能是陌路人。」

緣深緣淺,人世幾多別離。就當此生與他擦身而過,僅是交會一瞬,又要分開,並不是愛得不夠多,只是現實的無奈,是命中注定的結果,讓彼此就這樣擦身而過。

他沉默地接過酒杯,凝望思念多年的容顏,連胸口的痛都頓然清晰起來,他一口仰盡了杯中苦酒。「對不起……」是他負了她。

「不用抱歉……」她含著淚,微微地顫抖。「是我們緣份不夠深呵!」

說完,她掩住了臉,轉身而去。

恍惚間,他的眼睛落到她頭上的鳳頭釵。那飛鳳靈活,隨著她的動作間,竟似要翩然飛天而去,就像離開了他的她……

他失神地揚起一個落寞的微笑——

祝她幸福。

紅酥手,黃滕酒,滿城春色宮牆柳。東風惡,歡情薄。一懷愁緒,幾年離索。錯!錯!錯!

春如舊,人空瘦,淚痕紅浥鮫綃透。桃花落,閒池閣。山盟雖在,錦書難托。莫!莫!莫!

——陸游《釵頭鳳》


世情薄,人情惡,雨送黃昏花易落。曉風乾,淚痕殘,欲箋心事,獨語斜欄。難!難!難!

人成各,今非昨,病魂嘗似秋千索。角聲寒,夜闌珊,怕人尋問,咽淚裝歡。瞞!瞞!瞞!

——唐琬《釵頭鳳》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chuul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